篱笆却月

终身苦红尘,莫敢寄残真。

【丕植】灵蛇之死

全文7725字,私设满满且意识流,比起史向更建议当成架空食用或谨慎拒食。
很多地方是晦涩的隐喻,内含梦境、pwp、非常微量的司马丕,前后写了几天,因而或还有割裂、文风变化,自己也不是很满意,请多多包涵。



曹丕裹着一件旧袍子躺在榻上,心情十分不好,这使得他沉郁的面容更添几分阴刻。宫人瑟瑟不敢向前,曹丕厌烦地转过脸,闭上了眼睛。


司马懿走进来,向皇帝下拜,臣司马懿参见陛下。曹丕没睁眼,淡淡地嗯了一声,嶙峋的腕骨从睡衣里支出来一点,从这块离经叛道的骨头到他沉寂的指尖全都显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苍白。曹丕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头发丝都坠重在枕,眼角的一些纹路看起来疲惫极了。


朕要死了,先生。皇帝开口道,他的咽喉、牙齿、唇舌或者甚至包括魂灵近乎本能地将一个久违的称呼送到司马懿的耳畔,一种微妙而刻意的亲近。司马懿由此明白这些年自己干的很不错,至少曹丕认为他干得很不错。


他收回不动声色打量的目光,特有的低哑而温和、极具欺骗性的声音依然稳稳当当,令世上最多疑的人也会为他安心,陛下不要胡思乱想,您定长命百岁。


可是曹丕是那样敏感而细心的君王,因而动人的安慰只换来了一声苦笑,先生何必哄朕呢?朕自己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朕几乎即刻便可以死去,之所以并未如此,是因朕总觉得有一件事没有做。是什么事呢?


司马懿沉默地伏下身,宫人早已被遣净了,殿内静得曹丕微弱的呼吸声也有如狂风,将他自己的命运吹得七零八落,凡间技艺最高超的能工巧匠也难以修补。


曹丕似乎并不在意司马懿的沉默,他独自喃喃着,是什么事呢,他自嘲地笑起来,你看,先生,我的记性已经这么差啦。子建一定不是如此,他那样聪明,如果他在这里,一定能帮我想起那件事。


司马懿恭顺道,陛下可以诏他回京。


曹丕愣了一瞬,好像经司马懿这一句话才知道自己可以诏他的弟弟回京一般。他的双眼中闪过一峰期盼与生气,但即刻便黯淡了,只把被子裹紧了些,轻声道,罢了,我这幅样子可不愿被他看见。


仲达,你知道吗?朕昨晚做了个梦。朕梦见曹植和我,还有阿兄,我们一起站在一座山上俯瞰万里灯火,当真是万里蜿蜒的火光亮色,阿兄说是每个百姓都捧了灯来迎父亲凯旋,可我看见的明明是一把大火烧了整壁山河。子建还是个七八岁的孩童,他哭了起来,说火里有个天神,穿着湛蓝湛蓝的衣衫,骨骼棋盘般脆坚,要杀死我们。他说的是,那个蓝衣服的神即刻跳了出来,一把凛光四射的剑刺向我,阿兄拦向我身前,那把剑没入他的前胸,他倒入火里,被烧成了一把金碧辉煌的灰,风吹走了他,吹向一片竖着林立墓碑的森林。而我拔出佩剑和那天神搏斗起来,阿植在旁边欢笑着,孩童泠泠的笑声像跳着绿火的鬼符。即便如此我依然战胜了那个神,可我并非为了保卫子建而战,而是为了护卫我自己。因此我莫名感到愧疚,我知道如果必要我把子建推入火海不会有半分犹豫。在这个当口天神大笑起来,说他将会来找我,带我去往没有战争与人性煎磨的纯粹极乐之地。在梦里我二十岁,如今我四十岁,他果然来了,仲达,他来接我了。他不会找到子建的,因为子建从未与他搏斗,即便在他的诗文里也找不到那蓝衣天神的痕迹,他只是预知,仲达,他永不作为,可他永远是对的,我和阿兄都错了,然而子建却是正确本身,他的诗文流传后世,那是一个桃花源般的新世界,会有许许多多的人钦羡他的凛冽的才华,他会是真正的王,他们称他为天下奇才。诗文永存,失败的英雄才是英雄,仲达,你明白吗?


他渴望作为。司马懿轻声说,可是您不该允许也不会允许,陛下。


曹丕用他灵快到不似将死之人的目光注视了司马懿一会儿,然后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是的,我不会。我将会嘱咐叡儿,他也不会允许,子建,他便做个雍丘王一生诗酒游乐罢,这不正是他所爱的吗?


司马懿离皇帝的身体如此之近,他几乎闻到那种决断杀戮的气息,是那么像他的父亲。丞相说的对,这个儿子确实是最像他的一个,他想。


可是曹丕即刻又倒回那张榻上,疲累地喘着气,可是朕,到底是对不起子建了。他并没有错,他说,然后几乎立即想收回前句话般地接着补充道,朕也没有错。


空气再一次凝固,司马懿仍然跪在那里,曹丕也许没有发现,也许是故意的。


他苦笑了一下,而后几乎是认输一般,可朕又能怎么样呢?已经是,如此了。朕只能选择令子建回京还是不令,却不能让自己的身体坚持到子建回来。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同世界和解般的微笑,叫他回来看看吧,不过要在朕死后,这几乎是朕唯一的恩典了。


还有,朕想起朕忘记了什么事,你记得子建离京前我叫人做的裘衣吗,朕一时冲动,没给,大约还祈祷了一下老天让他冻死。他像说了什么好笑的话,自己前仰后合笑起来,直到撕心裂肺的咳嗽要剥裂他的喉管。


可别,事情还没交代完。他这样想,尽量把咳嗽往下压了压,司马懿急切般地唤了一声,陛下,眉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


曹丕看着司马懿的脸,更觉得好笑了,差点要咳死当场。这么死太丢人了,他还不想用这种方式青史留名,于是他强行把自己的魂儿拽回来,那魂儿还在想:这家伙还以为自己很聪明,好吧他确实很聪明,但是心机太沉了,知不知道什么都完美无缺会暴露出最大的缺憾?


不过不重要了。他低着嗓子说,先生要好好辅佐朕的叡儿,语气带上了一点恳求,到底他仍是他的先生,他有意把自己的心态放在一个除了司马懿无人可以指望的境地,逼自己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他父亲教他的。


况且,叡儿很聪明。他这样想,并且第一次从曹叡的成长中,得到了一丝做父亲的满足。


大概缺爱会遗传吧,他有点愧疚地想。


而后他被巨大的悲哀淹没了。最近他的情绪都是这样海浪一般,来得突然仓促而不容抗拒,他几乎立时要哭泣起来,可是临死干涸的眼眶流不出泪水,他去握司马懿的手,喘着气道,朕,在位这些年,无一日不兢兢业业,想复兴河山,然而天不垂怜,年命不永,今时竟要薨亡。朕身体不好,父亲不知,若他知道,定然不会传位给我,如今我将要死去,我如何敢去见父亲啊!


司马懿望着他的陛下,目光如若北天鸿雁般远而有力,先皇会明白的,陛下,他会明白您的苦处,太子会是个明君,臣愿尽平生之力辅佐他,您可以放心,子桓,你放心吧。


曹丕深深看了司马懿一眼,终究没有余地查验什么,他唯能够相信他,而他这样诚恳,言辞昭昭,甚至搬出他们昔时亲昵的字来,他于是放心了,只因他不剩下一点不放心的力气。这是极重的事,所以他忽略了其他一切情绪,而在此时它们翻涌上来,他几乎柔情似水。


曹丕在这时想起曹植来,他此时定在远方诗酒话茶吟诗弄赋,过得好极了罢,他霎时升起不甘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愠怒,甚至还有些嫉妒,可他与曹植之间又何曾有过这些情绪的余地,不过是成王败寇,你死我活,他没有任何资格对他愧疚或愤怒,他们都是可以将彼此推入那万里大火中的人,他赢了而已。


可也是输了。



他并没有将全部的梦境告知司马懿,在那烧红天际的火海之前,他另拥有一个柔软的曹子建。那还是曹植少年的时候,在落遍绵雪的院子里吟唱自写的诗歌,他在那时便拥有璨如星河的才华,曹丕睡在雪里,用包容甚至温柔的目光凝望他的弟弟,曹植的眼睛在笑,他诵毕词句,声音清澈得像被水洗过,他唤阿兄,阿兄。


他凑过来,他们交换带着雪和松树气息的亲吻。曹植低声说,阿兄,我写了好多关于你的诗赋,你为什么不理我呢。曹丕哑口无言,只叫了声阿植就再也说不出话,他于是继续亲吻他,眉心,鼻尖,唇珠,下颏和那修长玉白的颈子。他们在冰天雪地里滚到一处,曹植坐在他身上呻吟,咀嚼他的一切野心和渴望,曹植深处那么烫那么烫,烫到他忍不住紧紧地拥抱他,如拥抱一阵转瞬即逝的风。曹植喘息着说阿兄,阿兄不要丢下我,他几乎觉得诧异了,他的弟弟那样骄傲,怎么会说出这种话?可是曹植的眼睛被泪水浸润得亮进他心里,不由得他不信。


他于是埋得更深了点。他说不出来话,不知道是梦境的故障还是如何,他只能睁着洞悉山河的双眼听他的弟弟说。曹植那么委屈,因为他不肯理他。他想说阿植不是的,这是梦境的错,我很想跟你说说话来着,但是只唤得出阿植两个字,这种区别对待气得他想把梦境创始人揪出来打一顿。


曹植的皮肤很干净,但他总错觉又黏又腻的,而后发现是自己的指腹黏腻。他出了好多汗。他和曹植在梦境以外许多年都没有这么做了,还是做过的,因而在梦里有种久别重逢微妙的贴合和熟稔。他扶着曹植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吻他的脸,激情过了而后是细水流长的缠绵,曹植的大腿根有些发僵,他便给他慢慢揉着。没法说话也好,就不说吧,两个人这模样地做在一块,倒好似一对相依相偎多年的爱人了。除了做梦可不能这样,那时节,净虚与委蛇了,后来也没好多少,不如说坏了许多,因为是彻底疏远了,曹植小心谨慎得不得了,看得他好累,想开口叫他松乏些也不成,他也得端架子。不过他也知道,如果曹植真的松乏了,他又要怀疑他心生不满了。


怪谁?曹丕不是个圣人,所以他选择怪这个兄弟不能好好做兄弟的世界。


他在他兄弟的深处泄出来,曹植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这东西在体内播撒,呜咽了一声,跟个小兽似的。曹丕觉得他弟弟在梦里可爱多了,完全忘记梦外他弟弟不是不可爱,而是很多年没机会可爱了。


因为这种难得的可爱,或者不太好意思地说,因为曹植本人,曹丕心里起了一种奇异的怜惜,他伸开手臂,让曹植的发心蹭在他胸前,是个有些简陋的拥抱。曹植抬头去看他,低声道,阿兄,我梦见你要走了,我来送送你。


曹丕在心里惊讶,这你都知道?


曹植的双眼变成两座海,仿佛即刻会呼啸而过。他轻声说,我想随你去,阿兄。很想,那么那么想,可我们之间不该有这种事,阿兄也是这样希望的,是吗?


不是。曹丕几乎要脱口而出,但是——该死的禁制。他凝望他弟弟清秀的面容,感受到身体最深处的野心再度膨胀起来。那野心上次如此自由是什么时候?少年随父征战眺望远疆,还是更晚一点,他立在铜雀台任风飒飒吹拂衣袖之时?


他想带他走,曹丕终于正视这见不得人的晦涩愿望。子建,九泉之下再怎么也比人间好,反正你过得不快活,不如随阿兄走罢。


他再度努力地张了张口,依然道不出半个字。


他在此时才终于明白这故障设立的缘由,看来他果然十分了解他自己,他一早便知道他会妄图带走他。曹丕于是只好温柔地望了一会儿曹植,毕竟是个诀别,他也不大好意思摆出别的表情苛责他了。似乎是不好意思的情绪越发浓重,他的右手也不听使唤地放上他弟弟的脊骨,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拥抱了他。


反正死都要死了。


他这样哄骗自己。曹植的骨头摸起来跟别人的没什么分别,并不像他年轻时以为的那样精巧灵秀上刻“才高八斗”,可是他摸着这可以为庸常的骨头,却觉得心口开始发起抖来,宛如在抚摸自己的葬身之地。


既然如此,我走了,你好好活着。


他死死注视了一会儿曹植,泪水被冰封在滚烫的眼眶下,仿若他真的有那么爱他。谁知道呢——总之最后,他叹了口气,道出他唯一允许自己在梦境里讲的一句话,他说,子建。


那么那么多年,他的子建。


他眷恋地合上双目,身旁一切被朔风席卷得破碎模糊,他再睁开眼便是柔软的床幔了。曹丕在临死前的某一个夜晚这样醒来,带着两个末日的梦境,大汗淋漓。



这些他怎么可能跟司马懿说呢?


他轻轻地咳嗽起来,而后从枕旁取来那半旧的裘衣,交给司马懿,把它给子建吧,就说是我的遗物。司马懿悄悄看了这衣物一眼,曹丕日日夜夜将它放在枕头边上,也许他和曹植的关系,和自己所以为的出现了微妙的偏差。


曹丕望着司马懿看似一丝不苟的面容,露出了今天最平静的一个微笑。他用肋骨都知道司马懿在想什么,他打趣道,仲达不必忧心,这是我前日才命小宫女收拾出来的,你摸摸,还积灰呢。


他没等着司马仲达验证那衣裳是否积灰便敛了笑意,好啦,朕困了,下去罢。


不为别的,主要是曹丕不太愿意再扒着司马懿的肩头哭一回自己那中道崩殂的雄心壮志,适可而止,这位君王深明这个道理。


当司马懿躬身退出那道金雕玉塑的门槛时,忍不住抬眼皮看了一眼曹丕。他半生谨慎,唯有这一回跳了规矩,他明白下次见到他的皇帝,就不知道要在哪个阴曹地府天上人间了。


谁晓得彼时又是什么情状呢。


曹丕已卷了被子沉沉睡去,眉目悒郁,如暗处的小蛇爬上他的眉角,对世间最后的一点留恋。



黄初七年,魏文帝薨。


他的第四个弟弟奉诏赶入京城,风尘仆仆,仿佛穿越百季霜雪,去黄泉下走了一遭,曹叡私下道,四叔怎么看着比年纪老得这么多啊。


古往今来的规矩,陛下死了,难过是一定要难过的,不然则其心必异、其人必奸,因而曹植的表情十分合乎礼制,莫说皇亲百官,便是曹叡也不能说他的四叔不悲伤,只是司马懿总觉得曹植的情绪少了点什么,看着不咸不淡的。


这也不是他该琢磨的,合了半辈子规矩的司马懿只把曹丕嘱咐的裘袍递了曹植。曹植自然涕泣不休,翻着看过一遍,便收着了。司马懿见他落泪,也不好冷眼旁观,嘴里安抚了几句才算完。


但也就不过如此。过些日子,曹植也就回去了,这洛阳风云际会霎息万变,司马懿手上一堆事儿,心思哪里会放在这些东西上。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夜里,也许也没有很久,总之暂且让我们相信曾有过这样一个夜晚——曹植披发开衣地饮酒,只是越饮那双眼越清明,冠戴歪到了一边去。谢氏忧心忡忡地坐在一旁。她不属于那种美丽的女人,只是素净而贤淑,这是曹植与她相处多年得出的结论,若你只注视她的脸,你不会想到她和贤淑有什么关系。是的,她不美丽,拥有一张苍白的脸和点点雀斑,以及过高的嶙峋的颧骨,显得有点古怪。如果有一位面相大师窥见她的容貌,大约会翻着白眼昏过去,吐出白沫之前还要叫一声“克夫之相!”。


但是曹植,他从来不在乎这些。他时常拥有一些不可思议的浪漫和洒脱,尽管更多时候同样是个清醒的凡人,但在这件事上,他显然将他的某些特质发挥到了极致。


子建……子建,你不要再饮了。谢氏眉心纠得紧紧,终于忍不住开口唤她的夫君。


阿阮。曹植应了一声,叫的是她的小字。


阿阮,你知道吗,我被软禁了这么多年。我原本以为,陛下死了,情况会有所好转,但看来这种情形要一直持续到我死了。我年轻时也曾立于高台之上,意气风发,豪情壮志,如今却只能折在故纸笔墨之间,我心有不甘。阿阮,可是,可是既然如此,陛下为什么要死呢?如果一切都不可能有任何变化,陛下还不如不死!


子建!你醉了,你在说些什么,你已经语无伦次了,即便你对先帝有再多不满,也不能说出来呀,你可知隔墙……


我不知!我什么都不知!曹植的袍袖随着掌风翻飞,那烛火摇摇晃晃地倒下,湮灭在尘光簌簌之中。他忽然抓住女人单薄的肩,把脸凑到她鼻尖之前,那双眼的确是一片清明的。也许,也许他真的没有醉,谢氏发起抖来,他是清醒地说出这番话来的。她忽然意识到曹植今日的反常,以往即便他酩酊大醉时也绝不会和她说这样的话,今日何以至此?真的是因为他的不满吗?可为什么他的双目之中除了清明别无他物,他的怨气呢,他如果真的那么怨他的兄长,他的怨气去哪儿了?


这是谢氏绝对想不明白的,她是个贤淑的女子,也只是个贤淑的女子。


曹植眼里的清明在这时碎了,他没有坚持太久——这碎也碎得并不剔透利索,而是黏腻地藕断丝连着,如果你先前见过他利落无情的眼神,绝对想不到那无情竟是这样的材质。原来一切只是一场伪装,他的眼神并没有碎成无悲无喜的沉眠,而是化成了厚重的泪水,沉甸甸地打在不知何日已变得松懈的手背上。


他放开她,几乎失魂落魄地跌在地上。


他死了。他竟然死了,他竟敢死了。可笑的是,我仿佛刚刚才听说他死了,仿佛刚刚才被一支毒穿透了心肚肺肠。阿阮,你能够相信吗?曹丕死了,我的哥哥,曹丕,死了。


他才四十岁,阿阮,可是他现在烂在了地下,如同那些我想要杀死他的刹那所幻想的一样,他躺在潮湿的泥土里,再也不会醒来。


别那样看着我,阿阮。不要告诉我你不曾想过杀死自己身边的人,可是想终归只是想啊,阿阮,我给他写过那么多诗赋,可是如今我几乎不想下笔。


你能想象吗,我不想写他了。原来大悲是这样的,在以往的每个时刻,我都没有想过有什么东西不能入文。原来真正难过的时候,那些嗓子里卡着半辈子的血泪的时候,你是倦怠的,写他做什么呢,写了又有什么意思?


阿阮,在他的死讯刚刚传来的时刻,我没有反应过来。在最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本能地觉得疲累,觉得忽然之间,我不想喝酒,不想走路,不想写诗,不想进食,不想睡觉,不想欢笑也不想哭泣。但是最终这些我都做了,毋庸置疑,余生也将要这么做。我和阿兄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时常想些什么,但各种各样的局限下,最终也没有能做成些什么。


阿阮,我唯能够信任你,我便与你说了,就如同说明天早上我想吃些什么是一样的,你不要害怕,只当没听过。


我的阿兄,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小的时候,他并不大理我,我总想着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便努力做得更好些,但他依然是淡淡的,一直到他死了都是,除了在父亲面前,和那些,那些时刻——


在他死前,我做过一个梦,那是个很好的梦,在那个梦里,我们原谅了彼此的一切,尽管他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尽管一切都只能到这儿,尽管我没说真话也没说假话。


这么多年来,我和他之间是一团麻,但总比单薄好,总比陌路好,总比一起烧死在火里好。有人说我恨他,怎么可能呢?他们都不懂,他们从来都不明白。


你也不明白。


曹植说完终于伏案大哭起来,这是他自曹丕死后第一次真心实意的哭泣,泪水从眼眶流到四肢百骸,流到千百年后故纸堆里的江河湖海。


他只觉得痛,仿佛生下来没有这样痛过,这不仅仅是因为曹丕。他的手里尚捉着一支笔,旁有竹简,他不知不觉地胡乱涂抹,怎么可能有知觉,世界都是麻木的,他的灵魂仿佛被温柔地割开,里面只流出透明的胶质,没有血也没有肉。


他总得揽出些东西与他陪葬的,这灵魂被世人赞为巧夺天工,是神送予人间的珍宝,他纵未如此自大,浑身上下也万万挑不出比它更贵些的东西,便将它割下一部分,和他一起埋了,终究也算作甘心同穴。


除却此物,别无他选啦。



曹植抬起头时,万事一片沉寂,谢氏早已退下,他耳畔只有缓缓长长的更漏声。


他觉得很冷,又比较累,但依然不想睡,便拽了竹简看方才乱涂的东西。泪水未及擦去,朦朦胧胧地氤氲在眼睫下,他看了好久才辨认出两个字来。


竟然辨认得出,他自己都有点惊讶,曹植公子很多年都没有写过这么丑的字了。


是个“黄初”,这个贮藏着他的颓败失意和他阿兄一生的年号。他盯着那两个字,盯了很久,直到有一点水从眼角滑下来,把它们淹成了墨潭。


在模糊的泪意之间,曹植看到一条蛇从墙角幽幽地游出来,它那么美,又那样富有诗意,它逶迤着曹植平生未见过的华章向他走来,黏腻而安静。它看起来很虚弱,费了许多力气才游到他身边,将凉而滑的身体缠上了他的脚腕。它是那样眷恋而温柔,仿佛一个湿漉漉的全盘打开的拥抱。


曹植闭上了眼睛,泪水流遍衣衫。



几千年后,无数的文学家、历史家和评论家揣测曹植的“黄初八年正月雨”,有的说是他醉后笔误,更多的声音则认为那代表他对曹丕的思念。


只有曹植自己知道,这并非如此。他只不过是在某个夜晚遇见了一条蛇,它的花纹极为美丽,宛如一场无边无际无亮灯的滂沱大雨。


在最后的密辛中,那条蛇死在了他的怀里。



【完】



“无论后世我们传闻如何不堪。”


评论(11)

热度(302)

  1. 共24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